数智浪潮奔涌，产业转型加速，应用技术型大学如何重塑自身定位和使命，彰显不可替代的价值，已成为推动高等教育改革与区域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议题。近日，光明日报主管《教育家》2025年9月第4期“封面人物”栏目刊发对上海应用技术大学校长汪小帆的专访《破“夹心层”困局，育应用创新人才》。在数智时代，应用技术型大学推进人才培养工作与深化产教融合的关键是什么？在人才培养改革过程中如何促进真应用、实现真创新？让我们一起走近“专访现场”。

在新时代国家战略的驱动下，面对产业转型升级和创新驱动发展的迫切需求，应用技术型大学作为高等教育体系中的重要类型，肩负着为区域经济社会发展培养高素质应用技术型人才的重要使命。在全球科技竞争加剧、就业结构变革的背景下，推动教育链、人才链、产业链、创新链深度融合，已成为提升国家竞争力的关键举措。上海应用技术大学校长汪小帆认为，“做创新”是应用技术型大学推进人才培养工作与深化产教融合的关键。他谈到，在人才培养改革的过程中，要坚持应用导向、技术创新，切实提升学生在实践中的应用创新能力，以真问题促进真应用，实现真创新。

《教育家》：您在2025年全国两会期间提出，应用技术型大学面临“创新水平不如研究型大学‘高大上’，人才培养不如技能型高校‘接地气’”的“夹心层”困境。在这种情况下，您认为应用技术型大学要如何突破困境，找到属于自己的特色发展之路？

汪小帆：在人工智能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应用技术型大学正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为此，我们不应再思考“要不要改革”，而是要努力求解“如何更好更快地推进改革”。我认为，今后五年对应用技术型大学的发展而言是极为关键的，甚至可能是决定性阶段。顺应技术变革浪潮，化挑战为机遇，就有可能实现跨越式发展；反之，则有可能失去未来。我们要明确新时期应用技术型大学的办学定位，并在此基础上谋划和推进以人才培养改革为核心的系统性改革方案。

目前，上海市正在大力推进高校综合改革。以上海应用技术大学为例，2025年初，我们拿出1000多万元发展改革专项基金，让各个学部和学院围绕“ 应用型人才培养模式改革”这一主题，结合自身专业特点制定改革计划，包括如何让科技创新反哺育人、在人文社科领域实现以文化人，这也是大学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的要求。

第一，要进一步明确办学定位，这是推动改革的先导性工作。以上海应用技术大学为例，尽管从宏观上来说，学校定位为“应用技术型”“工科为主”，但仅在上海市的应用技术型大学就有十几所，这就需要学校能在同类高校中找到特色化的立足点。我们提出要立足上海、面向全国，对接美丽健康等产业所需，坚持“应用导向、技术创新”的特色定位，培养契合产业需求、具备技术创新与应用实践能力的高素质应用型人才，加快建成办学实力全国一流、具有国际影响力的高水平应用创新型大学。

以彰显学校特色的香料香精化妆品学部为例。目前，我们的香料香精技术与工程专业、化妆品技术与工程专业居于国内领先水平，学部积极推进与行业领军企业深度开展产教融合，并在“新原料、新配方、新技术”研发上紧密合作，共同推动化妆品产业的进步。我们还在考虑如何巩固这一特色化专业的优势，并辐射其他专业的建设。例如，经管学院考虑面向美丽健康产业的管理人才培养和创新研究，包括联合发布“化妆品专利创新指数”等，从而进一步扩大学校在美丽健康产业的影响力。

第二，要扎实推进学科专业优化与调整。将学科专业设置从传统的以学科逻辑为导向的模式，转向以产业需求为导向的模式。比如，在2025年的招生工作中，通过动态调整专业布局，学校停招了德语等专业，将智能技术学部15个专业整合为11个专业，进一步聚焦符合学校办学定位、精准对接产业需求的专业，努力做到“随产而动、随需而调”。

《教育家》：应用技术人才的培养离不开行业实践，但目前校企合作停留在“校热企冷”的层面。学校提出的“四双四改”改革方案将如何提升企业的积极性，将校企合作切实服务于人才培养？

汪小帆：在人才培养改革方面，我认为应用技术型大学的整体改革方向就是深化产教融合，实现校企双赢，让行业、企业真正参与人才培养的全过程。为此，我们提出了“四双四改”的改革举措，即在学校、学部、专业、课程这四个层面，由学校与企业专家共同组成委员会，将产业需求深度融入教育改革全过程，把专业建在产业上、课程建在产线上，实现人才培养“供给侧”与产业结构“需求侧”的无缝衔接，努力打造技术革命和产业变革时代高素质应用技术型人才培养的新模式。

其中，“四双”协同育人机制要在四个层面实行校企“双负责人”制度，行业企业专家占比超过50%。学校撤销教务处，成立本科生院，其中专门设立了产教融合管理办公室。“四改”则是针对专业设置与招生选拔、校企协同育人机制和培养体系、双师队伍建设机制和评聘考核以及学院（部）考核激励方案进行系统性改革。这样的改革举措意在让大家明白，产教融合不仅仅是让学生到企业实习实践，更要融入整个人才培养的全过程。
与此同时，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当下，高校推行人才培养改革时不能忽视AI的赋能作用。我非常欣喜地看到，文科学院也正在关注AI赋能课程教学的实际应用。比如，外国语学院正在思考AI如何推动公共外语的教学改革、如何实现英语专业与AI+技术的结合。有了这样的改革意识，并实际推动下去，势必将提高专业的活力。

在师资队伍建设方面，高校要鼓励教师多与企业沟通，让他们深入行业，观察产业走向，特别是加强与企业的沟通，才能真正为高校服务力与贡献力的提升做好铺垫。为此，高校要引导教师更加注重对接产业需求的创新技术研究，而不是看论文发表、专利申请的数量。要将成果转化作为重点考核指标。比如，我们学校进一步修订了成果转化政策，20万元以上的成果转化收益学校收取3%，20万元以下的收取5%，收取收益的一半也将直接反哺成果转化的相关工作。学校积极倡导教师紧密结合产业需求，以“有组织的科研”提升对应用导向的技术创新的研究。这样一来，大部分成果转化收益都能给到相应教师，提升他们以科研对接产业的动力；同时，将科技成果转化纳入考核体系和教师职称晋升条件，为在技术转化方面取得成果的教师在评定职称时“开绿灯”。这也是围绕学校办学定位做出的调整。

《教育家》：专业设置改革是近年来高等教育面临的新问题，您认为如何避免高校间专业设置的同质化？应用技术型大学培养的人才具有哪些特征？

汪小帆：未来，应用技术型大学仍将以工科专业为主。我在读大学时就学会了下围棋，2016年阿尔法狗战胜人类顶尖棋手给我带来的震撼是颠覆性的。可以预见，AI技术对教育的“重塑”将会持续深入。这意味着我们的人才培养模式必须做出调整。在学生开始越来越多使用AI辅助工具的前提下，传统以教师为中心的教学模式必将面临深刻的变革。

我在今年毕业典礼上给学生寄语的主题就是“扬应用创新之帆，踏技术变革之浪”。我提出三点希望。第一，坚持以德为先，突出价值引领。在新一轮技术变革浪潮来临时，“德”的重要性格外凸显。学生今后无论是从事技术研发工作还是从事应用工作，都要坚持技术向善、以人为本，让技术闪耀人性的光辉。第二，坚持应用创新，驾驭技术浪潮。学生进入社会后，要以更加开放的心态学习新知识、掌握真本领，善于观察、勤于思考、乐于请教。通过创新的小切口解决实际问题，更好地彰显自身的岗位价值。在今天这样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一个微小的创新都有可能引发变革。第三，坚持终身学习，不断成为更好的自己。人工智能越强大，人类越需要通过更有深度的学习增长自身的智慧才干。

此外，要更加凸显创新能力培养。从某种意义上看，大学要向幼儿园学习。幼儿园在通过堆积木培养小朋友的动手能力时，需要让他们亲自实践才能知道怎样堆出更高的积木、为什么三角形积木不利于堆塔、为什么面积大的积木更适合放在下面等。在这个过程中，小朋友能够学习与人合作的技巧、获得搭积木的经验与方法、将想象力化为现实。而传统的大学课堂教学往往以做题和考试代替动手实践，反而限制了好奇心和想象力的发挥。因此，应用技术型大学要格外注重通过实践来培养学生的科技创新意识。传统的以教师为主导的理论性课程教学要减少，努力让课堂成为激发学生好奇心和想象力的空间，发挥学生的主观能动性，培养他们成为不被定义、勇于探求未知的人才。

《教育家》：您认为应用技术型大学如何走出一条特色化的产教融合之路？

汪小帆：首先，应用技术型大学要深刻地意识到企业在科技创新中的主体地位。否则，应用技术型大学在产教融合上就会处于“创新水平不如研究型大学‘高大上’，人才培养不如技能型高校‘接地气’”的“夹心层”困境。要想在产教融合上实现特色化，就要立足于两者的结合点。我们要努力做到，无论是本科毕业设计还是研究生学位论文选题，抑或是普通的课程作业和项目，要更多源于应用场景，源于产业链上的真思考、真问题。要让教师思考，课堂内容能否源于企业运作中遇到的实际问题、课程考核能否跟随企业共同考核。这样一来，既能在人才培养过程中真实体现与产业需求的紧密结合，又能够培养出受企业欢迎的毕业生；既能够培养学生的专业技能、创新能力，又能够让他们深入研究专业知识，不断思考理论与应用的结合。在产出成果能够体现应用技术型大学价值的同时，也能够区别于其他类型高校的人才培养策略，形成培养错位。总之，我们要努力让学生从“坐着学”转为“做中学”，从“做题目”转为“做创新”。

目前，上海应用技术大学各个学院（部）都在努力把这样的理念与各自专业特点相结合，探索产教融合模式，比如采用“斑马式”实习方式，在企业与课堂之间交替学习，鼓励学生在不同的环境学习不同的知识，再进行融会贯通，从产业实践与课堂研究中激发创新想法。

当然，在高等教育整体面临教学改革的背景下，各个类型高校的界限不需要也不可能划分得过于清晰。例如，研究型大学越来越重视产教融合与应用需求导向。因为未来高校培养的将是多层次、多领域紧密结合的复合型人才。而不同高校培养的学生也呈现出不同的样态。以上海应用技术大学为例，从用人单位的反馈来看，我们的毕业生职业忠诚度更高，跳槽概率较低，这实际上与我们对学生的就业观培养有关。上海交通大学的学生总体上具有相对开阔的国际化视野；上海大学相对而言综合性更强；等等。也正因为呈现出了不同特点，我更希望各种类型的高校之间取长补短，吸取彼此在国际视野、行业前沿等方面的优势，共同推进人才培养模式的创新。而这对高校的管理者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举例来说，如果一所高校要倡导国际化战略，那么至少这所学校要努力营造国际化的氛围，包括各级管理层的英语交流与沟通能力等，我们学校就要求中层干部要不断提升相应能力。

需要注意的是，一方面，我们不应忽视对基础研究的重视。历史证明，重大的技术突破往往源于基础研究的原创性突破。科技与社会越是飞速发展，越需要有一批人为长远考虑，能够静下心来不为眼前的得失所动摇。另一方面，学校在培养学生时，要努力与时俱进，顺应时代变革浪潮。当下和未来，职业的更替速度会越来越快，十年之后，有不少现有的职业或会消失或淡化，也有许多新的职业会涌现。如何更具前瞻性地培养学生面对未来挑战的能力，这是高校需要共同面对的挑战。